江波×倪雪亭《宇宙尽头的书店》|关于生命、文明与宇宙
大家久等了!
再次感谢江波老师和倪雪亭老师来参与关于《宇宙尽头的书店》对谈!
这是我们的第42期活动,看过《银河系漫游指南》的朋友们都知道“生命、宇宙以及一切问题的终极答案是42”。江波老师的这篇小说探讨了一些关于生命、宇宙的问题,希望大家可以在两位老师的对谈中找到一些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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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讨回顾(略有修订)
1.旦雪:在阅读这个作品的时候,我想到了博尔赫斯的《巴别图书馆》,道格拉斯▪亚当斯的《宇宙尽头的餐馆》,以及阿瑟▪克拉克《2001太空漫游》中的黑色方碑。除了这些经典作品之外,十分特别的设定是驾驶书店星船的是中国神话中的女神娥皇。在阅读的过程中,在行文里我感受到了佛教哲学中的“空”和生死观,就像结尾处所写道的“有生也有死,这是生命之常”。请问是什么启发了您创作这个作品?经典作品、中国神话和佛教哲学是怎样影响您的创作?您为什么选择娥皇这个人物作为主人公?
江波老师: 以“娥皇”来命名这篇小说的船长,是出于本土文化的影响和我的个人喜好。“娥皇”是中国传统故事中一位非常著名的女性英雄,我十分欣赏她,因此选择在小说中使用这个名字。
娥皇,上古神话中的女神,帝尧的女儿,帝舜的妻子。(图像来自于网络)
此外,你还提到了另外几部外国小说。首先,毫无疑问这部小说的名字“宇宙尽头的书店”的命名灵感来源于道格拉斯·亚当斯(Douglas Adams)《宇宙尽头的餐馆》(The Restaurant at the End of the Universe)。此外,阿瑟·克拉克的《太空漫游2001》(2001:A Space Odyssey)对我也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尤其是其中的“黑色石头”。在我看來,这块黑色石头作为宇宙中一种超越于人类的存在,对人类与地球意义重大,我认为这个设定对当下的世界也十分有价值,所以我在小说中沿用了克拉克的这个理念。不知道你们是否注意到,在这篇小说中,“娥皇”将黑石放置到另一个行星之上,那颗行星上的人们在石头的影响下集结起强大的力量并组建了自己的飞船。最后,我还想提一下小说末尾的那首诗,“与我偕老吧,美景还在后。有生也有死,这是生命之常。”这首诗我是在艾萨克·阿西莫夫(Isaac Asimov)《空中石子》(Pebble in the Sky)中读到的,它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它的词句很简洁,但又有某种深意,因此我以它作为故事的结尾。
1980年《宇宙尽头的餐馆》首次出版时的封面
可以发现,我的创作同时受到了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的双重影响,其中,西方的影响似乎表现得更加明显。众所周知,阿瑟· 克拉克影响了大量的科幻作者,我也不例外。在我看来,不同文化之间差异性的魅力之处就在于能在交流中迸发出新的火花,产生新的东西,这一点在科幻小说中表现得尤为显著。
2.旦雪:第二个问题是一个更深入的问题。您在芯片行业有着丰富的经验,在这个小说的设定中,“每个人根据父母的要求会获得不同的头脑刻印”,这好像就是给人插入了芯片。人们不再需要通过学习来获得知识,因此书籍也变得无用。当人们不通过阅读获得知识,最终人类的文明都停滞不前了。在小说中,技术的进步并没有带来人类文明的进步。您认为技术与文明之间的关系是什么?您的工作经历和专业知识是如何影响这部作品的书写的?有什么有趣的小故事可以分享吗?
江波老师:如果要探讨科技和文明的关系,当然,科技在促进文明的发展,想想人类,人类的历史已经证明了科技对人类文明发展的重要性。但我在这篇科幻小说中所探讨的不仅仅是科技自身,而是我们如何获取知识的方式,这是不同的情况。任何文明都需要科技,没有科技,人可能就是动物而不会进化至更高等的文明。可能人类仅仅会做一些小陷阱来狩猎或者做些收集工作,但即使在那样的文明阶段,也会需要科技,比如说制造弓箭来捕猎动物。但如何获得技术的过程则非常重要,在我看来,如果人类不通过学习这一过程来获得知识和技术,而是从一出生就获得技术,那么就会丧失学习新事物的能力。这也是我在文中想要说的——通过思想刻印来将知识刻在大脑里,人们就丧失了应用知识取得科技新进展的能力。在这种情况下,我认为进化就会停滞,文明在延续但不会变化,可能会持续一百年一千年或者一万年,每一代人都不会有所不同。这是我想要在小说里阐述的问题。如果我们想一下人们如何学习,会知道学习知识的过程是艰辛的,可能需要持续做某件事十年。比如国家教育一般会有九年义务教育或者十二年。这是一个持久而艰辛的阶段,也只有通过这种方式,人类才能学习到知识和技能。所以这篇小说讨论的关键就是人不能忽略或者越过这段学习过程。越容易获得,就越难去应用,人类也就不知道如何利用知识去提升自我、社会和文明。我忘记我在小说里写的具体时间了,可能过去一万年之后,人们意识到不对才回去寻找图书馆,去重新开始培养学习能力。所以学习的过程远比直接获得知识更为重要。
至于我的专业,我的学术背景是芯片制造。这个专业给我的帮助是教会我如何有逻辑地思考,在我这篇小说的创作中,我也学习了一些知识,但并不是从专业书里读到的,而是从大众科幻小说里学到的。所以对你的问题的回答,我的专业学习和专业训练给了我很好的逻辑训练基础去写作,但并不包括教我关于如何写作、如何想到人类更深远的未来。我的创作思路也是基于已出版的诸多优秀写作者们,我也从伟大的科学家们那里受益良多。尽管我认识他们,他们不认识我。他们的作品的确给我很多帮助,我觉得自己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旦雪:谢谢江老师,我也认为尽管科技在当下进展迅速,学习过程依然是不可替代的。
江波老师:哦对,还有一件事。我在小说里所探讨的学习会被知识刻印替代,但在现实里,我不认为这会发生,所以放轻松,这只是小说。这只是一个假想。
旦雪:谢谢江老师,下一个问题是向倪老师提问。
3.旦雪:下个问题我想请倪老师来聊一聊。江老师的这篇小说的题目化用了《宇宙尽头的餐馆》,那么,您在翻译时,为什么将其译为《星舰:图书馆》(Starship Library),而非直译为The Library at the End of the Universe。在这个选集中,一些作品的标题是直译的,比如《宇宙墓碑》,《亚当回归》,但诸如《九死一生》就并没有直译。请问您在翻译小说标题的时候有什么样的考量?
倪老师:这篇小说不仅标题借用了道格拉斯的《宇宙尽头的餐馆》,而且其风格和语调也令我们想起道格拉斯。我觉得小说中有足够的指涉点,足以让英语语系的读者联想到其指涉都下个,而不需要把这一点点明。道格拉斯还写了一个游戏Starship Titanic,并没有写完,但在过去一些年被重新改编为广播剧(radioplay),Terry Jones基于道格拉斯所写的游戏底本及广播剧,写了一本小说。有趣的是,广播剧中的一个配音演员也是我们签约的一个有声书的演员。我觉得标题要反应整个故事,而且要有一定冲击力,那Starship Library听起来是更有力量的、浪漫的。而且这样也能包含library一词在标题中,因为这篇小说就是关于阅读的,其中有星舰图书馆。我觉得任何翻译都是一个交互的过程,这意味着要把一个语言中的句法体系、语词、词序及语言文化转换成另一个语言的东西。比如说,《宇宙墓碑》直译成Tombstones of the Universe, 但是Tombs of the Universe在英语中听起来中更加悦耳,而且故事中也有讲到陵墓。所以我改编了一些标题。这和翻译一些习语的策略不太一样,在翻译习语时,我并不是要找到最接近的对等物,而是要找到一个可以反应其中文意思的隐喻,但同时又要在英语中读起来很顺畅。对于标题,不仅要准确,还要有冲击力,直译可能并不是一个很好的方法,比如“九死一生”不能翻译成“nine deaths and one life”。 我引用了英文成语,译成了Cat’s Chance in Hell, 这样顺畅,响亮,而且保留了“九死”的概念。英语的俗话说,猫有九条命。Starship Library类似,它比较贴切,而且很有力量,并且反映了两种语言中的差异。再比如《亚当回归》,如果用谷歌翻译,可能会出现Adam’s Return。但亚当回去干什么呢?从哪里回去?实际上亚当是从另一个文明中回到地球。所以我翻译成The Return of Adam,让读者把思考“回归”这件事。这个例子说明了中英文的区别,在英语中,一个词可能在很多语境中有不同的意思,比如return既可以是回家,也可以是退票,也可以是回到故土,这取决于其语境和词序;中文则是一个词的不同汉字指向不同意思,比如“亚当回归”和“亚当回来”很不同,前者听起来更深刻。我希望我的翻译方法不仅能保存汉语原有的元素,也能在英语中听起来是顺畅的。
4.旦雪:谢谢倪老师,我很喜欢这篇标题的翻译方法。下面一个问题我想请江老师聊一下,星星似乎在您的创作中比较重要,在《银河之心》中,您写过“每一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归宿,我们的归宿在茫茫星海”。在这部小说中,您写了一首诗“直到星星的光都灭了”。我非常喜欢这首诗,我感受到了那种来自时间和空间尽头的渺远。我读这首诗的时候也想起了《星际穿越》中被提到的迪伦▪托马斯的那首《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我觉得科幻作品和诗歌之间似乎有某种契合。您认为科幻和诗歌有什么关联吗?您有什么特别喜欢的关于星星的作品吗?
江波老师:是的,当然,科幻和诗歌之间是有联系的,甚至可以说,每一种文学都与诗有关,因为诗歌要激发感情,而一个好的故事必须激发情感。小说中的诗是我自己写的,我觉得不算很好。《直到星星的光都灭了》这首诗也受到中国传统古诗的影响,比如杜甫的“无边落木萧萧下,无尽长江滚滚来。”我把这种感受放置到了宇宙的范围内。杜甫所面对的是扬子江,扬子江很长,似乎没有尽头,而宇宙的银河也是如此。宇宙飞船外全都是星星,星际好像是没有尽头的。也即是说,尽管时代不同,但诗歌中的情感依然是共通的。另一首影响我的诗是布莱克的《从一颗沙子看世界》(To see a world in a grain of sand),“一粒沙中藏着大千世界,一朵花里有着美妙天堂。把无限握在手掌心上,永恒在一刹那里珍藏。”我觉得诗歌对所有写作者都很重要,小说本身却是能传递情感,但是如果能找到或者创作一首诗在小说中,那一定会给这个故事增添色彩。
威廉·布莱克(William Blake)是出身英格兰伦敦的诗人、画家和版画家。
他被认为是浪漫时代诗歌和视觉艺术史上的开创性人物。
5.旦雪:我非常好奇这本小说集中小说的排列顺序。我注意到这本书收录了不同年代的作家和作品,比如说有40后(王晋康老师)、60后(韩松老师)、90后(王侃瑜老师和念语老师),在这其中,80后作家居多。尽管各位作家的写作风格大相径庭,但他们却讨论了一些相似的主题,比如时间旅行、人工智能、科技和太空旅行等。江老师的作品是这本论文集收录的最后一篇小说,这个顺序安排也为小说增添了一丝苍凉的氛围,非常巧妙。因此我想问倪老师的是,您也是一位作家,那么编辑文集和写作工作之间有什么不同?在编辑过程中是否有什么有趣的故事?您为什么决定把 《宇宙尽头的书店》放在最后一篇,作为收尾?
倪老师:当我读到江老师的这篇小说时,我就决定将它放在这部文集的最后一篇,因为它的整个氛围非常宏大。就像其他编者一样,我在决定小说篇目顺序的时候也需要根据每篇文章的标题和风格反复调整,这个过程也非常有趣。我想要呈现给读者一些不同的阅读体验,以激发他们的思考,同时也需要保证收录的小说风格多变、不过于沉重。作为第一本用英文出版的中国科幻小说集,我希望这部作品可以回顾过去30年中国科幻领域的发展,因此大部分作家都出生于70年代或80年代,但我也希望加入一些更年长和更年轻一代作家的作品。我想要收录不同年代、不同风格的作家作品。因此,这本小说集是非常多元的:作家们风格迥异,代表了不同的性别,也来自中国的不同地域。
的确,这些作家都论述了一些相似的话题。很多作家讨论了近年来非常受欢迎的主题,比如,太空旅行、人工智能、时间穿梭、平行宇宙。不过也有一些不同的话题,比如正义、恐怖主义、现代历史和非人类(人工智能、外星人等等)。我们能从这些主题中看到很明显的现代社会的烙印。
对于我来说,其实《宇宙尽头的书店》这篇作品的结尾反而是非常积极乐观的。的确,在小说中,当主角穿梭在不同的文明中,我们确实能感受到非常荒凉的氛围。但在小说的结尾,正如江老师刚刚提到的,人们意识到了学习和阅读——主动获取知识、吸收并进行思考——的重要性。娥皇也相信,有朝一日一定会有人来到这座她保护的图书馆。所以这个结局其实是非常积极的,而且它能够激起读者的情感,有很强的影响力。作为一篇科幻小说,这部作品有着非常有趣的概念和虚构情节、宏大的设定,并且能够和我们的情感产生共鸣。
说到编辑和写作之间的不同。事实上我主要撰写的都是非虚构作品,主题一般会是一个客观事实,或者是现实中和文化有关的话题。我是作品的创造者,可以根据我的想法随时调整作品。而编辑工作主要是和已经成型的作品打交道,所以确实非常不同。我觉得这两个角色对我的工作而言起到了一个互为补充的作用,当我作为编者与作家和出版社沟通翻译和篇目选择的时候,这种感觉最为强烈。无论是作为作者还是编辑,我都会注意事情或者故事中不连贯或是有矛盾的地方。不同的是,如果是虚构故事,那么它是可以改的。我可以跟作者商量。但在撰写非虚构作品的时候,我可能会再做一些调研,然后如实反应,因为很多时候现实中的事情就是那样发展的。所以这是两种不同的处理方式。但在撰写非虚构作品的时候,我可能会需要做一些调研才能决定是否弥补故事中的不连贯,因为很多时候现实中的事情就是那样发展的。所以这是两种不同的处理方式。
关于编辑中作中的趣事,我记得在阿缺的《彼岸花》中有一个押送犯人的情节,这里面有很多错综复杂的人物情节上的关联,体现了这个故事的逻辑,但非常需要梳理。在念语的故事中也有类似的事情,比如说在前文有人提到了一件事,3页之后这个情节再次出现了。这个时候我一般需要跟作者先详细地聊一聊,之后在跟出版社进行沟通,其实这个过程是很有趣的。我目前在进行一项与当代恐怖小说有关的项目,也遇到了同样的事情,很多情节、人物关系和逻辑需要重新梳理。
Sinopticon是倪雪亭老师主编的中国科幻小说集
这于2022年获得了英国奇幻奖(British Fantasy Awards)年度最佳选集奖(Best Anthology)。
6.旦雪:这个问题是关于中国科幻的特色,在2021年我们的第30期研讨会,倪老师介绍了“Sinopticon”的含义,强调中国文化特色,以中国的视角讲述故事。“Sinopticon”借鉴了福柯的“Panopticon”,也就是圆形监狱,在这个监狱中,监视者就可以监视所有的犯人,而犯人却无法确定他们是否受到监视。正如Mia Chen Ma在对这个文集的评论中写道的:这个词也暗示了中国的科幻作家和他们的作品仍然处于 “被人从上面看”的地位,还没有从边缘走到中心。请问两位老师,您们觉得是什么让中国科幻小说特别/独特?中国科幻小说在世界范围内占有什么地位?
倪老师:大家对Sinopticon这个名词进行了很多分析,我认为可能有点过度解读,我并没有想要怎么样和监狱、监视这些东西扯上关系。我用这个词是因为觉着很酷,它有一个好看的圆形,听起来漂亮、充满未来感、非常科幻,朗朗上口。我们后来发现有一个当代艺术展也叫做Sinopticon。因为有sino(中国的)这个字眼在里面,然后opticon(内髓:昆虫大脑视束中三个神经节肿胀中的第一个)听起来就很有未来感和科幻感。它确实给中国科幻提供了一个像样的机会,集合了翻译、有中国背景的作者、编辑等等,把他们带到舞台中央进行的这样一次庆典,而不是把他们边缘化。让中国科幻独特的点,也是让世界上其他任何一个文化的科幻作品独特的地方。这是一个他们文化生态环境的产品,来自不同的人生、风格和声音等等。事实上在中国本身就有许多不同的民族、区域形成的各具特色的作品了。当然在一定程度上也有受到外界影响。所以和我们听到的西方的科幻比起来是不同的传统、声音和语气,会让读者们觉着比较有趣。就中国科幻所处的位置来说,在刘慈欣还有郝景芳获得雨果奖以前,基本上百分之八九十都是被英文作品拿走的。所以对我们来说现在能得到国际上的关注,是一个非常好的时机,我觉着我们应该抓住这个机会。
圆形监狱(Panopticon),是监狱等公共设施的一种建筑模型以及一种管控体系,最初由英国哲学家杰里米·边沁(Jeremy Bentham)于1785年提出。该建筑由一个圆形大厅组成,中央设有百叶窗检查室。这种设计令一名警卫能够监视楼内的所有入住者,而入住者则不知道自己是否正受到监视。
江波老师:我先来回答一下中国科幻和西方科幻故事的不同。我认为每个国家和地区都有不同的文化,这是基本点,刚刚倪老师也提到了。对中国来说最重要的是,历史的发展和走向跟西方世界是非常不同的。如果你去看西方科幻历史,它是一棵自然生长的树,或者说是一条从源头一直流淌到现在的河流;中国的话,科学本身就是来自西方世界的舶来品,那科幻也是一样。我们在中国什么时候开始接触到科幻作品的呢,是从西方作品翻译过来的。一开始从英国、法国,后来有美国。对于中国读者来说比较混乱,因为我们的文学里面并没有“科幻”这个体裁,直到西方科幻作品来到中国,我们才开始学习、消化,生产出属于我们自己的中国科幻。要知道中国本身是一个农业大国,尤其是新中国成立以前,可能99%的人都是农民,那科学、技术这些东西是工业化国家才有的。所以我们需要接受很长时间的教育才能够去了解科幻,中国的一个特点是科幻被和科普紧密联系在一起。因为科幻故事是建立在真实的科学基础上的,不是单纯的幻想。那么如果你的故事没有为科普教育服务,就不会被认为是一个好的作品。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这是对中国科幻作者的一个非常主流的想法。在九十年代以后有所改变,新一代的作者们开始编写他们自己的故事,没有非要在故事里面起到科普的作用,而是更偏向西方科幻的风格。比如说刘慈欣、王晋康这些新一代的作家,他们从西方科幻作品中学习,并结合了中国特色,形成了现在中国主流的科幻风格。所以和西方科幻比起来,中国科幻最大的区别在于,科普是我们的一个传统。到今天来说可能已经没那么重要了,但是这个事情仍然是存在的。另一点是,我始终认为科幻反映了一个国家的工业能力。就是说如果这个国家的科技发展很快的话,那对应来说,她的科幻作品也应该非常先进。我相信现在这个事情正在中国发生,曾经也在英国、美国发生过。英美国家有过黄金期,我相信在未来的十到二十年,也会是我们中国的科幻黄金期。
另一个提到的关于“被人从上面看”,我认为是和中国的政治传统有关。我们的传统是政治第一,稳定第一。在中国你私下讨论任何问题,只要不形成舆论传播就没有关系,一旦形成舆论传播,有了切实的社会影响,政府就会进行干预,干预的准则是最大限度地降低负面影响,维持稳定。这可能是中国作者们需要把握的平衡——探讨社会问题时,不能把探讨本身变成对社会稳定的挑战。这是一个方面。不过中国科幻还是有非常广阔的发展空间的。我相信在未来十到二十年里,中国科幻将会迎来一个黄金期,会有更多的作者、故事涌现。有数据显示,在美国每一千个科幻作品被发表出来的时候,中国只有一百个。在数量上来说,仍然有很大的差距。所以我觉着我们会更有实力,弥补掉这个差距。
倪老师:我想要补充一下刚刚江老师提到的关于中国科幻历史。早在十九世纪末期中国科幻发展被中断了很多次,现在我们来看中国科幻似乎是在走向一个黄金期,其实第一个黄金期是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那个时候我们有了一些先进的技术,但是当然更多是围绕“硬科学”,关于科学发展本身的,直到八九十年代的时候我们还可以从当时的作品里面看到。到现在来说,一些有名望的科幻作者仍然被期望去填补去担任科普工作的任务。比如说韩松是中国科普作家协会常任理事;郝景芳是火星大使等等。所以他们在科幻写作的同时仍然担当了科学教育者的角色。因为现在作者们开始把讲故事和科学结合在一起,科幻变得更有趣了,所以我们现在不仅仅在学习精确的科学理论,也在看幻想故事、里面的人物感情等等的发展。一边我们有硬科幻的故事,一边我们也看到了许多故事性更强的软科幻故事。在大部分国家,科技越先进,科幻也越丰富。不过也有一些国家,比如说韩国,和历史体裁以及其他文化作品相比,他们的科幻就并没有随着科技一起发展,这可能和国家对这种文学体裁的态度有关。目前国家还是非常鼓励这个产业在不同媒介还有书籍出版方面的发展的。所以现在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时期,我十分希望科幻能够蓬勃发展。
7.周玥(西交利物浦大学中国研究系博士研究生):江波老师您好,正如您提到您深受太空漫游(space odyssey)传统的影响。我在阅读过程中也发现您的科幻作品往往是以太空为基础的。最近,我一直在研究您的《湿婆之舞》,尽管它以地球为基础,但人类因其贪婪和人类中心主义而受到惩罚,它不得不离开地球前往太空。我认为这个短篇小说体现出了生态意识,至少是地球友善的。
我想问江老师的第一个问题是:您认为太空迁徙会解决生态问题吗?您不觉得在人类进入太空后,剥削行为还会继续吗,仅仅破坏地球的环境或许还不够?对地球的殖民化或许将转变为对整个宇宙的殖民化?
江波老师:从我真实的立场,或者说科学的角度出发,而不是从科幻的角度出发,我认为移民到太空并不会解决生态问题。我不认为太空移民是一个好主意,因为人类是基于地球而生的,地球是人类真正意义上唯一的家园。太空移民是一个很好的创作科幻小说的点子,但我并不认为这对我们真实的未来是好的。我不会像伊隆•马斯克(Elon Musk)一样说到2050年,我们要把一百万人送上火星,我并不认为这是可行的。回到这个问题,我想说的是,我们应该好好的对待地球,因为这里是我们唯一的家园。现在或者可见的未来里,依靠我们目前的技术发展水平,我们不可能再太空中找到另一个像地球一样的家园。所以,从人类发展的角度出发,要解决这些问题真的十分困难,因为每个人都想要更好地生活,但是更好地生活需要消耗地球更多的资源。但是为了我们的下一代,我们真的应该尽可能的去保存一些东西,去保护环境。总的来说,我的观点是,地球是我们唯一的家园,并且我们应该非常小心谨慎的保护它,这样在至少一千年的以后,人类还能在地球继续繁衍生息。到那时人类需要控制技术,控制人类的欲望,不能纵容人类依靠消耗更多资源来满足自己的欲望。但我们目前似乎并没有朝向一个正确的方向前进,因为我们现在还在鼓励人们去消费、购买更多,我们现在的做法还不够地球友善。但是我们需要以某种方法去认识到问题的所在,我期待在未来,人们可以真的采取行动来帮助人类更好的、更长久的在地球生活。
江波老师的《湿婆之舞》2008年首次发表《科幻世界》杂志
8.周玥(西交利物浦大学中国研究系博士研究生):
我还想问江老师一个问题,技术在挑战人类在地球上的统治,实现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可能性方面发挥了积极作用。我想问的是,总的来说,您对应对全球变暖等生态危机的技术有什么看法?或者,你有什么建议来应对目前正在发生的、迫在眉睫的生态威胁?我们已经意识到我们过去忽视的事情的重要性,尤其是身处后疫情时代,过去几年,这样一种微小的病毒会对人类造成如此大的损害。
江波老师:我认为技术的发展总会带来新的问题,但与此同时,技术也总在解决新的问题。就像在我们讨论刚开始的时候我提到的,人类是技术化的,这意味着我们用技术来武装自己。没有技术的帮助,我们不能让我们的文明长存。因此,我们不能因为技术制造了一些问题,我们就不去使用技术,因为这样我们就把自己逼进了一条死胡同。我们不能这样,因为现实不允许我们回到过去。我们知道技术会给我们带来一些威胁,比如原子弹、核武器,这些技术都十分危险,人们如果不恰当的使用这些技术,会使整个世界毁灭。但是我们也不能说我们在历史中消除这些技术,因为它们是已经存在的,是不能被抹除的。我们可以做的是去开发新的系统,或许我们可以防止不好的后果出现,比如说,我们可以发展核反应控制。人类是一种既存在着很多缺点,但又有很多优点的物种。人类可以预见未来,如果人类要使用核武器,那就将会毁灭自身。因为人类意识到核战争的危害,所以目前为止还没有核战争爆发。由病毒引发的疫情,同样使人类警觉,因为现在人类可以在实验室中培育病毒,并将病毒用作一种武器。疫情使人类警醒,病毒对所有人类来说都是十分危险的,所以,人类需要联合起来,发展防范体系,来确保这些危险的技术可以被预防。我同样认为,这也适用于AI (人工智能),或许在五到十年之后,人工智能会发展出自我意识,届时,我们将要面对一种和人类完全不同的有智力的物种,人工智能可以控制很多,掌握很多权力。我们应该思考,人类应该怎样做才能防止人工智能伤害人类?这是一个开放式问题,没有直截了当的答案。我想说的是,现今,所有种类的技术,不论是宇宙飞船、核武器,所有的技术都不会停止发展,它们将会继续发展直至某一天我们把它们所有的可能性都开发出来。最好的结果是,我们可以去确认科技所带来的负面影响是可控的,与此同时,我们可以把科技好的作用发挥到最大。我们并不能宣布将停止对技术的发展,我们必须要发展科技,但是我们需要足够聪明可以想出预防策略来确认技术不会伤害到人类。
9. David Fitzgerald:您认为人工智能会对读书等传统学习方式产生什么影响?
江波老师:是的,我认为人工智能会对我们传统的阅读方式产生影响。因为人工智能在现今已经非常聪明,实际上我认为人工智能已经比人类要聪明。但是现在人工智能存在的问题是它并没有掌握主动性,是缺乏目的性的,人类需要给予人工智能指令,通过问题的形式。一个人工智能的专家说,ChatGPT4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图书馆,而你能从图书馆里得到什么取决于你能否精妙的表达你的问题。这意味着你如果能抛出很好的问题,你就会得到很好的回答。如果你不能问出很恰切的问题,你也不会得到有用的回答。这就像金庸的武侠小说中提到的,“遇弱则弱,遇强则强”。使用人工智能也是这样,如果你可以问出好的问题,那么你会得到很好的回答。我之所以要提到这一点是因为,是因为它让我去思考如果人工智能已经知晓了所有的事情,那么我们的阅读又有什么用呢?人们为什么还需要通过自己阅读来获得知识呢?我想强调的是,如果你什么都不知道,那么你也不会知道怎么去问问题,你也不会从人工智能那里得到有效的答案,你能得到的也只是十分粗劣的、基础的回答。你只能问出诸如“我们今天中午应该去哪里吃饭?”,而这样的问题,早就已经可以通过搜索引擎或者地图软件找到答案。如果你有一定的知识储备,你就可以问出诸如“孔子的思想是什么?”这样的问题,只有你已经知道了一些事情,你才会想要去探寻一些问题,人工智能也可以给你更多。本质上来说,现今人工智能已经对人类提出了更高的阅读要求。或许有一些人认为,既然人工智能已经无所不知,我干脆就直接借助它得到答案。但是这些人没有意识到,如果他们没有知识储备,他们不阅读,他们就不知道怎样问出自己想问的问题。我认为,这对于现在的人们,特别是年轻人来说,意识到学习的重要性仍是十分重要的。年轻人们不可以只是贪图享乐不去学习,寄希望于人工智能可以帮助他们完成功课,我并不认为这种想法这是正确的。每一个人都需要去学习,这样人工智能可以起到很好地辅助作用。但如果不去学习,人类在未来会受到威胁。
倪老师:我也想回应一下刚刚江老师对技术、人工智能以及学习的探讨,我认为我们现在有了一种新的未来观念,新的对待技术的态度,这与那种西方的观点很不同。在西方的观点中,觉得事情还没有那么糟,觉得未来并没有那么糟,人工智能不会控制整个世界、结束人类文明。对待技术的态度和观点是我觉得在中国科幻中十分有趣的一点,我们需要接受和承认技术已经发展到了这个阶段,它可以被积极的使用,那么我们就在作品中来探讨怎样使用技术是好的,怎样是不好的。过去的中国科幻的确吸取了很多西方文学的养分,我认为这些新未来观,就是当代中国作者对科幻独特探讨的呈现之一。
10. 旦雪:请问老师们最近有没有什么出版的作品?请问两位老师可以和我们分享一下近期的创作、翻译或者编辑计划吗?
倪老师:我刚刚完成了在写一本非虚构的作品,我的新书Chinese Myths《中国神话》在今年的五月份刚刚出版,这本书介绍了中国神话,并对其背后的历史文化进行了探索。我现在正在准备Sinophagia,这是一个关于中国当代恐怖小说的选集,这个选集计划于明年出版。我也在计划写一本关于流行文化的,关于武侠以及仙侠小说的书。
倪雪亭老师的新书Chinese Myths《中国神话》
江波老师:我写各种各样的科幻作品,我认为在未来,我会更加关注那些中国特色的主题,比如现在我们在中国的南海发现了一些沉船,或许我会写一个和这个主题相关的作品。
预告:旦雪
撰稿:小王、雯迪、思齐、睿颖、Scarlet、旦雪
排版:小王
研讨回顾汇总:
41.慕明×黄田《宛转环》| “叙事即真实,想象即人类”
40.顾适 × Emily 《〈2181序曲〉再版导言》| 冬眠:技术、伦理与情感
39.梁清散 × 金雪妮《济南的风筝》| 秘史、奇谈与科幻叙事
35. 修新羽 × 金雪妮《陌生的女孩》:“比他们都勇敢,和谁都不一样”
34. 双翅目×夏笳《我的家人和其他进化中的动物》:旅行中的生命乌托邦
32. 王诺诺 X 王侃瑜《春天来临的方式》:故事从春天开始